文／陳賽 三聯生活週刊 圖／小魯文化提供
「我希望可以為那些心地純粹又缺乏力量的孩子們，能在這個充滿戰爭與對立、爭鬥與暴力的世界中，在這個由有錢有勢者支配的現實世界中好好生活下去而做些什麼。可我能做到的，就只有將『另一個快樂的心靈世界』以繪本的形式呈現出來。」——工藤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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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陷入了一種時局性的抑鬱情緒裡。世界太亂，心情太蕪雜，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什麼書也讀不下去。我想起以前採訪過一位美國童書作家，她的應對方法是躲在畫室裡，一筆一筆地勾畫海浪的形狀和顏色，這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既然畫不了畫，那就讀讀童書吧。我從我兒子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小雞逛超市》。小雞媽媽帶著幾隻小雞去超市買東西，超市的貨架上琳琅滿目地擺滿了麵包、水果、糖果、蛋糕、玩具……小雞一家滿載而歸，回到家洗澡、做飯、吃飯、講故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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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結束了。我又翻出一本《小雞去露營》，小雞一家去露營。他們去撿柴火、撿蘑菇、撿水果，結果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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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遇到河童一家，又一起釣了魚，挖了泥鰍，抓了螃蟹，找到爸爸媽媽後，兩家人一起吃了燒烤，看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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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小雞們鑽進帳篷，美美地睡在星空下。
故事講完了。
就在不久前，我看著八歲的兒子居然還抱著這種低幼繪本不肯放手，還忍不住擔心他是不是哪裡不大正常，總是這麼幼稚懵懂怎麼行？那麼，年過四十的我此刻抱著這些書咧嘴而笑算怎麼回事呢？
我想自己大概還算是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而《小雞逛超市》系列之所以打動我，是作者投向世間萬物、投向日常生活那種井然有序、又深富趣味的目光。
超市架上的麵包、牛奶、咖啡也好，森林裡的鮮花、水果、蘑菇也好，無人島上的大海、天空、大樹也好……作者是在為孩子清點這個世間最基本的美好之物。和所有的清單一樣，這份清單以有限暗示無限，鼓勵他們去發現，去想像，去添加。
「我畫畫的時候，總是想著『孩子們看了這個應該會很開心吧，因為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個』。」作者工藤紀子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告訴我。
我問她，對於那些明明已經過了閱讀這些書的年齡但卻仍然對它們留戀不已的大孩子，怎麼看？
她的回答是這樣的：「我覺得您的孩子至今仍不願丟開繪本，並不是因為他幼稚，也不是因為他無知，而是他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個現實世界和繪本世界不一樣，是一個非常嚴酷的世界，他那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仍對投身入那種嚴酷感到害怕。我想，那另一個世界，那可以令他絕對安心的繪本世界，對他的內心而言，仍舊是不可或缺的。」
或許，現實的嚴酷甚至令我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沉睡已久的小孩都感到了不安，所以才會在這些書中尋找慰藉？
是逃避現實嗎？
當然是。但如托爾金所說，如果囚徒逃跑的方向是自由，而我們恰恰又珍視心靈的自由，那麼這件事情有什麼可指責的呢？
最近，我有機會採訪了這套繪本的作者工藤紀子女士，以下是我們的採訪實錄。
Q：能否談一談您的童年？您的童年和您成年後創作的繪本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聯嗎？
A：《小雞逛超市》系列就是照著我小時候的家庭生活樣貌畫出來的。我們家和《小企鵝搭火車》系列裡的小企鵝一家一樣，都是由姐弟三人構成的。我們姐弟年齡相仿，就如《小企鵝搭火車》系列中描寫的那樣，總是一起快樂地度過。長大後，我們雖然各自分開生活了，但我和弟弟們至今仍舊互相信賴，互幫互助地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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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打心底裡疼愛我們姐弟三個，用愛將我們養育長大。他們總是把孩子們快樂、健康地生活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來考慮，一直說我們姐弟三個是他們的珍寶，我們就是感受著這樣的氛圍成長的。不過，對於社會生活所必需的常識，他們會非常嚴格地教導我們。比如，見人要問好、吃飯前要感恩、受到幫助要道謝、說話要得體、自己討厭的事不要對別人做等等。他們也總是教導我們：不管什麼事，都要自己好好考慮後再做出決斷，而自己做出的決定就要自己好好地負起責任。
還有，不管什麼時候，父母總是全面地信任我們三個。不管面對升學、就業或是其他什麼事，他們都會告訴我們：一切都由你們自己考慮、自己決定。他們就只在一旁支持我們。不過，與其說父母是通過言傳告訴我們：要對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不管什麼事，都不能將責任推給別人。不如說，我們更是從他們的身教——他們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中，學到了這些。
小學時，過母親節，學校給每個孩子都分發了康乃馨的假花。我把花拿回家，母親卻沒有覺得很開心，她說：「這會讓沒有媽媽的孩子很不好受的，我覺得學校統一分發這個是不妥當的。「他們經常像這樣教導我們，就算是學校做的事，就算是老師說的話，也必須要自己去思考，得出自己的結論。為此，就不能只看事物的一面，而是要多角度、多方面去看。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們就一直這樣要求我們。
Q：我一直懷疑「完美童年」的存在。聽您這樣的描述，我想它們確實是存在的。
A：一方面，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根據童年時的快樂家庭生活而創作的。但另一方面，我父親在我十六歲時得了癌症，很快便去世了。母親之前一直是家庭主婦，現在她要將我們三個孩子留在家裡，自己外出去工作。她沒有接受親友們的任何援助，就靠自己一個人守護我們，將我們撫養長大。我們都沒有餘裕為父親的去世而悲傷，一心想著必須要早一點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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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可以說，
《小雞逛超市》系列《小企鵝搭火車》系列中的那種童年生活，在我十六歲時非常乾脆地結束了，我想或許正因如此，它才會在我心中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吧。或許正因為我把它當作了「已經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生活」，將自己從中抽離出來，客觀地加以審視，我才能將之作為一部作品創作出來。
我覺得每一部繪本中都存在著一個世界，懷有赤子之心的兒童讀者們不會批判和比較，他們會毫不懷疑地接受那個世界。只要身為作者的我真誠以待，書中的那個世界就會成為真實的世界，成為兒童讀者能夠信賴、可以安心玩樂的場所。我衷心期望可以在繪本中創造出我的父母曾給予過我們姐弟的那「快樂又安心的世界」，並將之呈獻給兒童讀者。當然，或許是因為我自己也很想再見到那個「孩提時代的幸福世界」，所以才一直持續創作著這樣的作品也說不定。
Q：日本繪畫作家很擅長「可愛」的風格。但即使都是「可愛」，您在創作中是否追求某種不大一樣的可愛？
A：我總是會很用心地把出場人物的神情舉止畫得自然一些。就好像我在看影視劇的時候，就很難對演員們為了讓觀眾感動落淚或哈哈大笑而作出的誇張表情和動作產生共情，所以為了不讓自己也做出同樣的事情，我總是很注意。
我想，兒童讀者是覺得我作品中出場的人物「跟自己很像，很可愛」，所以會很開心地看吧，是那個孩子將自己的內在投射到出場人物身上了。至於成人讀者，我想他們是覺得那些出場人物「和自己的孩子很像，很可愛」或者「和小時候的自己很像，很懷念」吧。也或者是和我一樣，在作品中看到了那已然完結的快樂的童年時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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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曾經採訪過英國繪本作家湯尼·羅斯，他有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孩子天生都是完美的蝴蝶，成年後才變成無趣的毛毛蟲。您怎麼看？
A：孩子們不會對事物作批判，不會拿它跟其他事物作比較，給予他們什麼，他們就會原封不動地無條件接受。我想，這種純潔無暇的赤子之心就是所謂的「天生就是完美的蝴蝶」吧。但另一方面，因為人是社會性動物，所以伴隨著成長，會被要求能夠根據社會狀況和具體情境來對事物進行判斷，明辨是非。我們姐弟從小就被父母教導禮貌的重要性，也是因為這是和他人構建更加良好的共生關係的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我覺得，
既然身為人類而活在這世上，那麼無論是「純潔的赤子之心」還是「能與他人合作共處，具備明辨是非能力的成人之心「都是非常重要的。在經歷了人類的社會生活，積累了各式各樣的經驗，成長為一個願和大家攜手共創更美好世界的「理性的成年人」的同時，又能有意識地通過內省，再次取回「非理性」的赤子之心。我認為，以此為目標是很可貴的。正如大家所知，這是從中國傳來的禪宗的思考方式。我一直都非常感激創立了禪宗的中國的祖先們。
Q：您對於您的讀者，也就是小小孩們的心理特徵，是否有特殊的理解與把握 ？
A：我沒有想過關於兒童的心理特徵這個問題。
我是想著兒童特有的「處境」來創作作品的。也就是在成人社會中，他們是處於完全弱勢的這種境遇。孩子們是在被大人安排好的環境中、在被大人安排好的狀態下生活的，他們無法根據自己的意願去選擇和行動。在生活上沒有選擇權是孩子們特有的「處境」。如果從大人那裡碰巧得到的繪本很有趣的話，那這個孩子就能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了吧。我便是為此而全力創作的。
因為孩子們的生活經驗不足，仍舊懷著純潔的赤子之心，所以如果周圍的成年人無法成為令他安心的歸宿，那他每天都會處於非常艱難的境地。最糟糕的情況是，他會產生「自己是個壞孩子，所以作為懲罰，要遭受這樣的痛苦」這種強烈自我否定的想法。有過這種心理體驗的人，即便長大成人了，他也很可能會在無意識中繼續受到這種自我否定的影響，一生都過得很掙扎。
我時常會想，假如我能夠乘上「時間機器」，前往孩提時代遭受過這種苦痛折磨的人的過去，告訴他們：「你不是個壞孩子，你默默地忍受著這種處境，真的已經非常努力了。請相信我，不久的將來你一定能夠擺脫這種處境的」就好了。
我總是一邊想著「孩子們看了這個應該會很開心吧，因為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個」，一邊細細地描畫。通過繪本，我常常能感覺到自己在和兒童讀者一起觀看同一個世界。我非常希望能把快樂的時間帶給不論身處何種境遇的孩子。為此，我希望能創作出可以讓孩子們打從心底感覺到快樂的作品。
Q：有一種說法是，童書中常常會看到作家的內心衝突：一方面，他們想保護孩子，想告訴孩子，你們即將進入的世界很美好；但另一方面又總會忍不住想提醒孩子，這個世界有黑暗，有悲傷，壞的事情會發生。您在創作過程中也感受到過這種衝突嗎？如果是，能否具體談一談？
A：關於孩子們今後要進入的世界是否美好這個問題，我是非常希望可以為那些心地純粹又缺乏力量的孩子們，能在這個充滿戰爭與對立、爭鬥與暴力的世界中，在這個由有錢有勢者支配的現實世界中好好生活下去而做些什麼。可我能做到的，就只有將「另一個快樂的心靈世界」以繪本的形式呈現出來。
不管身外的世界（現實世界）有多艱難，只要內心擁有可以絕對安心的、穩固的「另一個世界」，只要對那個世界懷抱信心，心靈就能獲得強大的護佑。我衷心期望能為孩子們獻上些微薄之力，讓他們能懂得這件事。
我的內心存有兒時與家人們共同度過的令人安心的世界，它至今仍是支撐著我的重要支柱。我想，今後我這一生，它也仍將是救助我自己的心靈世界的基礎。除了這種「兒時的家庭生活體驗」，支撐自己心靈的「另一個世界」還有著各種各樣的形式，比如和書本、音樂、師友的相遇等。
但不管怎麼說，對個人而言，心中擁有可以信賴的另一個世界，是人為了在現實世界中活下去而絕對必要的。
此外，我也相信，有的人是會因為知道了某個人物的行動而開始信任這個世界的。比方說，因為知道了某些人為提高人們的生活水準，不顧自身安危，在戰亂不斷的地區從事水利灌溉事業，從而開始相信人類世界。還有，小的時候雖然就只是單純地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作品世界中，但長大後，知道了那個世界之所以會是那樣的世界，是因為作者的意圖和理念創造了它，從而認為有這樣的作者存在的這個現實世界是值得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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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向孩子們傳達這個世界是很美好的，就是在傳達這樣的一個內心世界，一個所有人都互幫互助的內心世界。
Q：我的孩子七歲的時候，仍然會把《超人氣小雞》和《小企鵝歡樂旅程》抱在懷裡看，捨不得送給更小的小朋友。我有時候也會擔心他身上過於幼稚和懵懂的一面。您怎麼看待這樣的小讀者？（他們已經過了閱讀您的作品的年紀，但卻仍然對其流連不已）
A：我覺得您兒子至今仍不願丟開繪本，並不是因為他幼稚，也不是因為他無知，而是他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個現實世界和繪本世界不一樣，是一個非常嚴酷的世界，他那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仍對投身入那種嚴酷感到害怕。我想，那另一個世界，那可以令他絕對安心的繪本世界，對他的內心而言，仍舊是不可或缺的。
不管哪個孩子，都需要父母等養育自己的成人陪伴在身旁，隨時感受到他們對自己的信賴，感受到他們對自己心靈世界的守護，並一點點成長起來。對孩子來說，在這種可以絕對安心的世界中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從可以信賴的大人那裡獲得信任，從而產生對自我的肯定。有了對自我的肯定，就能對自己產生自信。就這樣一步一步，產生出向成人世界邁進的勇氣。我想，到那個時候，他就能對繪本放手了吧。
我覺得您就相信您的孩子，在一旁守望著他就好。您兒子現在的情況，證明了他的心靈還是一隻「完美的蝴蝶」，我覺得這是非常寶貴的。
關於作者
工藤紀子，一九七○年生於日本神奈川縣。為繪本作家、漫畫家。最喜歡旅行。繪本作品有《小修與沃特》系列、《小雞逛超市》系列以及《小企鵝搭火車》系列等。橋梁書作品有《海盜船》（以上均為小魯文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