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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噶瑪蘭》內容試閱:遺失了春天的加禮遠社女巫
作者:    瀏覽人數: 2708   2020-06-08   分享
內容試閱
遺失了春天的加禮遠社女巫
 
         一八○○年夏天,在臺灣島的東北角,一塊濱臨太平洋的扇形平原上,偏靠平原南方,有一條叫加禮遠的河,河道曲折,一路從雪山山脈流竄向海岸。月明的夜晚,加禮遠河恰如一條閃著鱗光的蛇,扭曲身子,伸頭在海岸,輕輕舔嚐太平洋的鹹水;一嚐再嚐,嚐出了滋味,身子灌飽了,所以行動更加緩慢,彷彿睏睡一般。
        就在這曲折河畔,接近河口的沙丘下,住了一群噶瑪蘭人,他們叫自己的聚落是──加禮遠社。
        他們向來認為,加禮遠社的女子,是這河域十三個聚落中最懂得打扮,也最善於整理家務的美麗女人加禮遠社的男子最勤勞,酒量也最好;加禮遠社的孩子,承傳這樣的血統和好教養,當然也是最健康、最活潑的;加禮遠社的七個女巫師,是社裡最常出外走動和外界聯繫的人,她們很謙虛,很明瞭禮節。但是,經過多年的比較,大家也禁不住認為,放眼這整個平原的三十六社,還是加禮遠社的女巫「對祖先的歷史記得最清楚」、「驅邪逐魔的法術最高明」、「治癒疾病的成功率最高」,而且,驅邪舞蹈的腳步最正確,舞姿也最曼妙。
        在社族中,除了頭目外,女巫是最受尊重的人。她們時常要和神靈、惡魔打交道,言談和行動若有半點不實在,法力便會減弱,所以,「加禮遠社女巫法力最高明」的認定,完全出自真心誠意。
        這幾天,加禮遠社女巫中的老大姐──呼吧,卻生病了。
        呼吧女巫的病情,不算太重,她依然準備三餐餵飽丈夫和兩個男孩,照常接受族人邀請,出門去作法。但是間歇性的發燒和夢話,也夠她苦惱了。
        呼吧發燒的時間,好巧不巧,都在三餐之後和夜半十二點整。她全身發紅、發燙,感覺又冷颼颼,在炎夏裡,也得裹一件鹿皮衣,發燒時所說的夢話更教自己煩惱!仰躺藤床,一陣呼喊,也就算了,偏偏在燒熱過後,到處走動時,卻又不時失神。先是頭殼一陣暈眩,雙眼往上翻白,直挺挺地喘氣,然後,全身上下顫抖,叫道:「有人要來了!大家小心,有人要來了!」
        呼吧的病症,已經一連三天,病情沒加重,但體重減輕了。呼吧原來想自己施法「作向」,驅趕邪靈;但這三天來胃口極差,睡不好,沒氣力也失了精神,她雙腳用力蹬兩步,就頭暈,驅魔舞蹈怎跳得起來?
        「驅魔」得問清來由,才能判斷何方惡靈作祟。往常,外約到病患家,她總逼得患者擠乾腦汁地回想最近十天半月的所作所為,甚至三年來走過的所在、碰觸過的物件,常這樣逼得氣息奄奄的患者,痛哭流淚、哀求告饒。好了,現在,輪到自己,暈得天旋地轉、兩腳虛浮,連交代丈夫去把腐舊的屋腳木樁修一修,都說不清楚,哪能記得在什麼所在碰穢招忌!說不清來由,還能施什麼法?而女巫生病,實在也是一件難以開口的事。這要給張揚開來,讓族人看見一張病容、一身沒救的樣子,「尊貴的女巫」將來怎麼再當下去? 
        呼吧只有苦惱地忍耐著。
        這一天黃昏,她悄悄穿過沼澤,向加禮遠河走來。
        黃昏夕陽,異常豔麗,橙紅和金黃交疊的雲朵,一大群、一大塊在紫藍色的雪山山脈浮動。風,從呼吧背後的海岸吹來,拂動她寬鬆的藍布衣裳和頭上用蔓草與薊花編紮的花圈。呼吧下半身穿著黑得發亮的裹布,她怕氣力不夠,出門前,在懸空的木架屋裡,用力圈裹,這一用力,又裹得太緊了。在穿行過沼澤的蘆葦叢時,她遇見一條龜殼花,險些踩著牠的尾巴,幸好呼吧兩耳垂掛的成串大耳環,在她脖頸和肩頭間碰撞敲擊,叮噹的聲響,隨著金銅色的光澤散開,沒等呼吧驚叫,這條龜殼花,反倒被聲響嚇著,不回頭地溜進蘆葦叢去。
        看見溜竄的蛇,呼吧想哭。
        呼吧想起從會走路就不怕蛇的大女兒──春天。春天不怕蛇,連洪水也不怕。多機伶的女孩,七歲就學會織布,自己能來河畔採蔓草和薊花,編紮頭環,映照河水,戴得真好看;才八歲,敢和男人到竹籠山獵水鹿,幫人扛抬鹿角回家。這個膽量大、能做所有家務,還能讓兩個野豬般不聽話的弟弟安靜下來的姐姐,長大後,看上一個好男孩,招回家,也將會是令人放心的好媽媽。而春天的聰慧,也是當女巫師的好人選呢!
        這樣討人歡喜的女孩,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神靈啊惡靈,是誰嫉妒噶瑪蘭祖先的賜予,讓她在即將要成人的十二歲時就失蹤?
        是沉默的河神,帶走春天嗎?
        呼吧永遠記得,春天失蹤的黃昏,也在這蘆葦小徑發現一條蛇。河的淺灘留有一對腳印和一個春天編紮的頭環;那當然是春天編紮的!除了春天,還有誰能將頭環編得那樣花俏、那樣細緻?
        呼吧想到女兒,總不禁要叫喚她的名字。這半年來,憋忍在心口的痛,夾著想念、疑惑和氣憤,擠壓成一塊硫磺石,在高燒發作時,總隨著滾燙的水氣,蒸發上來,嗆得她淌下眼淚和鼻涕。呼吧總是躺在懸空的藤板,側臉對著東方疑問,「全能的女巫」也有這樣軟弱無助的時候,而這又不能讓族社的人知道。
        暈眩中看見的幻影,有三個,或四個人,幻影忽遠忽近,看不真切,但呼吧知道,春天跟在那男孩身邊。
        十四、五歲的男孩對著她笑,向她走來,就在她喘五口大氣的時候出現,呼吸一平順,又消失;而春天,有時也不見。
        這是何方神靈或惡魔?他這樣出現,為了什麼?
        晚霞紅豔的此刻,呼吧盛裝來到河邊,她要問問河神:智慧的河神啊!請祢告訴我,這男孩是誰?智慧的河神啊!是不是春天要來帶我走?智慧的河神啊!是不是我還不夠盡責,天地的靈,要收回我的法力?
        呼吧在河畔高舉雙手,左右擺動身體。她為河神吟唱頌讚的歌曲,聲音由低而高,由弱漸強,歌聲滑過了平靜水面,向四面八方擴散,晚風與歌聲為伴,推動出一圈圈漣漪,歌與風不斷,漣漪的水波一層高過一層,讓河畔茂密的蘆葦也搖晃起來。
        呼吧的盛裝掩不住哀傷,但她鼓足精神,不願讓河神在頌讚歌聲中,聽見半節低沉的心弦。呼吧的雙手和身軀擺盪,在序曲結束時,舞步伴隨著樂音,一步步踩動。
        躲藏在蘆葦叢的野鴨,不明白她的心情。牠們被水波和歌聲驚擾,霎時呱呱啼叫,叫聲有些不悅,幸好,河面遼闊,啼聲竟變得悠揚。
        由橙紅轉為淡紫的天空,也像平日一樣地寬廣,這淡紫的色彩,乾淨得近乎透明,所以悄悄招來幾顆星星,星子們顯然也不明白呼吧的心情,否則,不會閃爍得這樣好看。
       海岸不遠,滿漲的海潮格外洶湧,它們澎湃擊岸,隨意自在。潮聲沿著河口盪過來,有意偷聽呼吧高亢的頌歌但是,它們也一定不知道呼吧的心情,否則,不會這樣不顧頌歌的節奏,只顧自己響亮。
        天高地闊,山遠海無涯,都以它們原有的沉靜或喧譁,各行其是。這美麗的噶瑪蘭平原,在蜿蜒河畔的加禮遠社,是呼吧自小生長的地方,此刻,她雙腳踩踏泥濘淺灘,頌歌唱向四方,卻覺得周遭異常陌生;又覺得誰在一霎間,趁她高歌不防時,掏盡她的胸腔,讓她因為空虛,而身軀飄浮。
        「萬年存在的河神!高山和岩石,不能阻擋祢的去向,祢的慈悲,因知道噶瑪蘭人的純真。
        萬年存在的河神!風雨和海浪,不能改變祢的容貌,祢的寬容,因知道噶瑪蘭人需要教誨。
        萬能的河神!請以祢無量的智慧,消除我的愚昧,告訴我該怎麼辦,讓凶惡的靈,早早離開。」
        呼吧高舉著雙手,仰頭看天。天際乍然明亮,彷如白晝,銀白的水滴,密密降下。她的雙腳在淺灘踩出了一塊圓地,低陷一尺深,從地底泛透出一圈橄橙色的微光,吸引她下沉。呼吧斜傾著身子,趴了下來,暈眩中彷彿又聽見春天叫喚她「媽媽」,聽見春天胸前串掛的螺錢叮噹聲。
        呼吧在昏迷之前,看見的最後影像,不是河水的粼光,她又看見那個高瘦的少年,抬起大步,微笑地向著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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