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世界》譯者後記 女性童話中突破重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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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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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舒偉
用哲學家的話來說，世界上存在著各種類別的事物，有簡單的事物，有存在於一定時間和空間之內的事物，也有永恆的事物，或不可或缺的事物⋯⋯在這樣的大千世界裡，童話是一種獨特而美麗的存在。自古以來，無論在西方還是東方，童話都源遠流長，始終伴隨著人類一路前行。
近年來，研究人員透過考察發現，有些童話可以追溯到青銅器時代，甚至史前時代，比經典神話故事的歷史還要悠久。例如，童話故事《傑克與豌豆》可溯源於有關「偷走巨人寶藏的男孩」的故事，它們出現在五千年前印歐語系向東西方分裂的時期。《鐵匠和惡魔》的主題是普通人如何使用計謀戰勝惡魔，這個故事甚至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事實上，在沒有文字的漫長年代裡，面對面的口頭講述故事成為人類群體一種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交流和娛樂形式，由此也形成了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傳統。正如英國作家、學者J.R.R.托爾金所言：「如果要問故事的起源是什麼，那就是問語言和大腦的起源是什麼。」（1）人類有大腦的自然活動，就會有思想、有情感、有想像，就會根據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去進行述說。
由於結合了想像力與現實關懷，童話故事具有獨特的魅力，它用象徵語言告訴人們如何去面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儘管講述的故事具有極大的幻想色彩，但童話故事的主題都來自現實生活，具有恆久的意義， 而且是普世現象。早在西元前四千年以前，記載於紙草紙（莎草紙）文獻卷軸上的古埃及故事中，已經出現關於魔法師的故事。此外，根據古埃及文獻記載，西元前26世紀初，埃及第四王朝那位建造了位於吉薩的大金字塔的法老基奧普斯（Cheops）就讓他的眾多兒子們輪流為他講述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而根據《幻想文學百科全書》所述，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用文字記述的童話故事，是出現在西元前1300年的古埃及故事《命有劫難的王子》（The Doomed Prince ）。（2）從這個故事中，人們可以發現一些後來廣為人知的歐洲民間童話的母題，如：有關命運的預言；為免除致命的危險而讓主人公與世隔絕，但無濟於事；遭受繼母迫害；攀上高塔，解救被禁錮的公主等。中國唐代段成式的筆記小說集《酉陽雜俎》中的《葉限》，是世界上公認最早的「灰姑娘」類型童話故事的完整紀錄，比法國貝洛的《灰姑娘》早出現近八百年。更早的中國「灰姑娘」故事可追溯到《列女傳》中有關舜服鳥工龍裳以救井廩之難的記述。透過《列女傳・有虞二妃》和《楚辭・天問》洪興祖補注引古本《列女傳》，人們可以歸納出中國古代神話敘事中的「灰姑娘」母題和基本情節主線，包括連續三次的謀害與逃脫過程。而故事中最具童話意味的因素就是關於奇異的「鳥工」、「龍裳」和神藥的記述。舜的兩個妻子就恰似「灰姑娘」故事中幫助灰姑娘的那個具有神奇魔力的仙女。舜換上五彩繽紛的鳥紋羽衣就可以變成一隻大鳥展翅飛走；穿上龍紋甲衣就可以變作鱗光閃閃的游龍，從地下穿洞潛遁而出；在倒有神藥的浴缸裡洗浴後，就可以獲得無窮的酒量。這都是多麼豐富的想像，多麼神奇的故事啊！
從總體看，民間童話具有豐富的幻想因素，比如魔法、寶物、仙女、巫婆、精靈、魔怪、小矮人以及會說話的飛禽走獸和植物⋯⋯這些故事用最自然的方式講述最超乎尋常的事情。此外，民間童話故事大多講述小人物的歷險，表達了如下的觀念：向善的小人物擁有巨大的潛能，能夠創造出平常情形下難以想像的驚人奇蹟。童話的主人公，無論是公主、王子還是小裁縫、小市民，一般多為弱小者，被欺壓者或被蔑視者。他們之所以能夠戰勝強大的對手，本質上靠的是善良的本性。當然，在此基礎上，他們需要得到魔法的協助。在傳統童話中，使主人公擺脫困境的魔法往往是有限定條件的，這種有限制的魔法力量一方面讓我們相信魔力會使平凡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另一方面又讓我們明白， 不能過分依賴魔力，真正的魔力來自我們內心的自信和自強。（3）事實上，童話已經成為文化學、文學、教育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等人文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資源。
1970年代以來，隨著精神分析學說的發展，人們認識到心理分析可以有效地用以解析民間童話和文學童話中人類共同的隱祕心理資訊，於是當代童話心理學就應運而生。重要成果之一是布魯諾・貝特罕（1903—1990）的《童話的魅力：童話的心理意義與價值》（1976）。作為精神病學教授，作者具有長期與有心理障礙的兒童打交道的經歷， 正是這一經歷使他在探究心理健康和兒童人格教育問題的過程中，從童話故事中尋求解答。貝特罕的童話心理學透過考察童話世界與人類內心世界的關係，揭示了童話的深層心理意義，豐富了人們對歷久彌新的童話魅力和價值的認識。作者認為，童話故事所蘊含的巨大潛力在於「與兒童所能理解的任何其他類型故事相比，從童話故事中，我們能了解到更多關於人類內心問題的資訊，更多可以解決他們在社會中面臨困境的辦法」（4）。以精神分析學為基礎的童話心理學，關注的是童話故事本身從產生到流傳的漫長歲月裡揭示出的心理資訊。根據童話心理學研究成果，童話故事可以激發和培育兒童最需要的情感資源和能力，幫助兒童去應對那些他們難以言狀的、棘手的內心困擾。貝特罕的童話心理學，探討的就是這些經過歲月洗鍊形成的經典童話的心理意義和價值， 例如糖果屋《漢斯與葛麗特》這樣的「兄妹倆」或「兄弟倆」類型的童話故事，表現了兒童在幼年期產生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睡美人》這樣的童話涉及青春期前後階段產生的困惑與震驚；《傑克與豌豆》之類的故事表現了進入青春期男孩的特徵，揭示了青春期男孩從性萌動到獲得社會化成熟的發展過程；《白雪公主》有助於人們區分童年發展的幾個重要階段；《美女與野獸》揭示了成長過程中如何理解親情與愛情的關係；《青蛙王子》和《白雪公主》等故事以合宜的方式連結了兒童的性教育；《灰姑娘》用生動的形象揭示了艾瑞克・艾瑞克森所闡述的人類生命週期中的五個非常重要的人格屬性……
如果說貝特罕的童話心理學聚焦於兒童與青少年的成長問題，那麼艾倫‧B.知念（Allan B. Chinen, 1952—）的童話心理學研究則繼往開來，拓展了新的研究空間。和貝特罕一樣，艾倫‧B.知念是一位精神科醫生，他在史丹佛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之後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的診所做臨床醫生。在從事心理治療的實踐中，知念也認識到童話資源對於人們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心理健康和精神狀態具有獨特的作用。於是便有了心理學與文學相結合的跨學科研究成果：「人到中年」和「人到老年」的童話心理學，以及「男性」和「女性」童話心理學。《從此以後：童話故事與人的後半生》（In the Ever After: Fairy Tales and the Second Half of Life ）從當代心理學窺探民間童話資源，進而以童話的文學象徵語言闡釋了一個人從中年進階到老年後，所面臨的心理任務。作者從世界各地的數千個民間故事中挑選出與「老人」和「老年」相關的故事，借助人類發展心理學學說─尤其是卡爾・榮格和艾瑞克・艾瑞克森的發展心理學─對這些故事進行闡述，並由此探討了人生的中年階段和老年階段所面臨的心理任務。透過解讀這些故事的心理意義和精神意義，發掘出故事後面深邃的民間智慧，人們能夠對這些人生階段的發展特徵有新的洞察。在《中年心理童話》（Once Upon a Midlife: Classic Stories and Mythic Tales to Illuminate the Middle Years ）中，艾倫‧B.知念同樣從數以千計的世界各地的民間童話中挑選出聚焦於中年生活的文本，透過解讀這些童話故事，他闡述了人在中年時期所出現的心理問題，為人們提供相關的心理分析，並提出了待解決的相關心理任務。
如今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艾倫‧B.知念有關女性童話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喚醒世界：女性和英勇女性特質經典故事》（Waking the World: Classic Tales of Women and the Heroic Feminine ）。作者在寫作之前閱讀了世界各地七千多個童話故事，從中挑選出以成年女性為主人公的內容，然後從當代心理學視閾加以詮釋，對這些女性童話故事的跨文化主題進行了專業的心理解讀，從而為當代女性生活的重點提供了深邃的洞察。美國民間故事學家珍妮・約倫（Jane Yolen）指出：「無論是口頭流傳的故事，還是寫在書上的故事，是好故事才最要緊。在書面故事這張廣闊的錦緞上，同時也織入了口頭與紀錄的故事傳統，梭子來回編織， 將各種絲線混合在一起。現在，只有最孜孜不倦的學者才能追溯出哪一條絲線源自何處。然而在這樣做的過程中，這些分析學家和考證家們經常忽略了整匹錦緞的美。」（5）艾倫‧B.知念為我們揭示了在漫長的時光中，女性如何透過童話將她們的生活編織起來，創造出一幅幅描繪了女性生活和成長的織錦。這些織錦包含了以不同方式編織的基本主題，因此每個故事都具有獨特的心理意義。這些女性童話故事具有包容性的特徵，通常涵蓋了少女時期和成年期，以及母女兩代，甚至幾代人和幾個生命階段。
在這些女性童話故事中，讀者可以看到女性如何走出充滿艱難困苦的逆境，重新獲取她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恰當位置。作者令人信服地表明：女性童話故事不僅具有重要的普遍心理意義，而且蘊含著關於女性個體發展的洞察。此外，這些故事涉及廣泛的社會和文化問題，為社會提供了父權制傳統以外的前瞻性關係典範。正如本書標題「喚醒世界」所表明的：女性的解放就是人類的解放。全書根據女性童話故事的重要主題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表現的是大多數文化所界定的「權力」。第二部分集中闡釋的是女性的內心智慧，這種智慧往往因為社會的忽視或壓抑，被女性本身遺忘了。第三部分的主題是作為女性的庇護所和療癒之源的大自然。第四部分集中闡釋姐妹之情或姐妹共同體這一古老的母題。結語部分歸納了全書各部分所呈現的主題，闡述了女性與男性之間相互理解和溝通的重要性。透過艾倫‧B.知念的闡述，讀者能夠更清楚地認識這些故事所揭示的：女性從飽受挫折到自我覺醒的艱苦卓絕歷程，同時洞察了女性童話對傳統童話的顛覆性。在諸如《睡美人》這樣的童話故事中，一個少女在邪惡魔咒的作用下陷入百年沉睡，直到一個勇敢無畏的勇士用愛將她喚醒。而在本書收錄的女性童話故事裡，陷入沉睡中的是國王（象徵著處於無意識狀態的男人社會），而只有王后才能喚醒他，而且只有王后才能將他們的王國從魔咒中解救出來。當代女性作家的文學敘事延續了這一顛覆，如安潔拉・卡特的短篇故事集《染血之室》以女性中心的方式重寫了《貝洛童話》中的六個經典童話：《藍鬍子》、《美女與野獸》、《白雪公主》、《睡美人》、《小紅帽》、《穿靴子的貓》。在《染血之室》這個故事中，作者顛覆了經典童話英雄救美的原型模式，使陷入生命危險的女主人公最終被她剽悍且多謀的母親拯救。
艾倫‧B.知念認為：對於當代的讀者來說，這些女性童話故事揭示了潛藏在每個女人心靈深處的那些重要資源，象徵性地表明了女人面臨的四個艱鉅任務，一是反抗魔怪，二是找回真實的自我，三是與狂野的姐妹共舞，四是喚醒世界。魔怪象徵著那些男權文化施加在女人身上的所有壓迫和貶斥。女人的任務就是重新找到她的真實自我，找回她內心和外在的力量，獲得她在這個世界上理所應當的位置。至於姐妹之情這一古老的主題，人們發現故事中這些狂野不羈的姐妹們將母女關係轉變為姐妹般的平等和互助關係。女性童話故事表明，女人和男人之間的新型關係，需要並且促成了新的世界秩序的建立。從總體看，女性童話故事既是精神感召，也是挑戰；既是承諾，也是警告。這些故事敦促女性去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去重振自己的聰明才智。只要她們鍥而不捨， 堅持到底，無懼任何個人和社會的阻撓，她們就會喚醒內心深處的真實自我和內在的女性特質，而且在這一過程中也喚醒整個世界。
從當代心理學解讀女性童話故事，能夠發現其蘊含的非凡智慧，找到應對當代社會和人際關係困境的解決之道。這種智慧既有跨越時空的永恆性，也有現實的批評價值。無獨有偶，從維多利亞時代至愛德華時代，英國女性作家的童話敘事異軍突起，構成了該時期童話文學創作的半壁江山，為英國的兒童幻想小說突破道德說教的藩籬，為英國兒童文學第一個黃金時代的到來做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作家群成就斐然的童話敘事進行研究，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課題。這批女作家包括意・奈士比特、碧雅翠絲・波特、薩拉・柯爾律治（詩人柯爾律治的女兒）、凱薩琳・辛克萊、弗朗西斯・布朗、安妮・伊莎貝拉・里奇（作家薩克雷的女兒）、吉恩・英格羅、馬婁克・克雷克、莫思渥斯夫人、朱莉安娜・霍瑞肖・尤因、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愛麗絲・科克倫、瑪麗・德・摩根、哈里特・路易莎・蔡爾德─彭伯頓、露西・萊恩・柯利弗德和伊芙琳・夏普，等等。而這一女性作家群的童話敘事正是我們負責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兒童和青少年文學敘事研究》的一個重點研究對象，因此，本書的翻譯也成為我們完成這一研究項目的必要理論準備和前期成果之一。
艾倫‧B.知念的女性童話心理學研究成果為本研究計畫提供了難得的理論資源和批評路徑。從社會歷史文化視角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童話作家的文化身分具有某種特殊性。與成年男性相比，她們對於工業革命以來社會轉型期產生的困惑和痛苦，有著不同體驗，對於那些缺乏想像力和喪失道德感的商業資產階級所主導的社會現實，有著獨特的體驗和擔憂。在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裡，女性更難擺脫各種舊的和新的束縛，更渴望道德關懷、審美情趣和天倫之樂（這些都在追求「進步」速度的拜金主義和商業主義的浪潮中被席捲而去），更需要訴諸奇異的想像（童話敘事為她們提供了最適宜的表達方式）。從民俗文化的視野看，女性與童話文學之間存在著自然天成的密切聯繫；從社會政治的角度看，置身於性別歧視的男權社會裡，女性作家有更多的精神訴求和情理表述，有更充足的理由去尋求對心靈創傷的慰藉，以及對社會不公的鞭撻，也有更迫切的需求去獲得自我生命的超越，去構建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從文學表達的意義上看，女性童話作家特有的敏感和直覺，以及性別感受，使她們具有更細膩而浪漫的審美想象，更自如地講述童話故事的「天賦」才能。女性童話作家無論是對於人性本真的詩意表述和至善追求、對於道德情懷的抒發，還是對於社會現實進行反思和批判、對於傳統男權文化主導的敘事話語進行顛覆和重塑，都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童話故事最豐富、最深刻的意義因人而異、因時而異，但它們總是透過象徵語言與意象在不同層面上呈現永恆的心理意義，以多種方式豐富著我們的內心生活，成為不可多得的文化和文學資源。從佛洛伊德到榮格這樣的心理學家對童話資源的運用；從諾瓦利斯到卡爾維諾和納博科夫這樣的作家對童話藝術的推崇；如今艾倫‧B.知念歷經八年完成的女性童話故事的心理學解讀，從新的維度為我們提供了理解童話敘事的一個重要途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