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與尋根的故事--讀李潼的少年小說《我們的祕魔岩》(2012/04/18)
作者: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退休教授 張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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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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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101年四月《文訊雜誌》)
李潼的少年小說頗富盛名,難得的是既能引人入勝,又能自然而然地蘊含深刻的反思,巧工一點不著痕跡,好看而且耐看。今年二月小魯文化新版的《我們的祕魔岩》,1999年曾由圓神出版社出版,是李潼「臺灣的兒女」系列16本少年小說中的力作,作家錘鍊活潑而又精緻的文筆,融入成人小說的技法,把非常沉重的政治、歷史與生活的反思,以少年的成長與尋根故事呈現,流暢靈動,含藏不盡之意。
二二八的歷史傷痛在受難家屬心中多麼沉重?成長中的少年乍聞父親乃是無辜被槍殺的鎮上名醫,一個積善有德、普愛世人,爽朗而又浪漫,有自己思想、個人意見的台灣精英,內心的衝擊之大,幾乎讓他失去自制。少年以童軍繩和巨石摹擬父親帶著手銬腳鍊拖行至祕魔岩接受槍斃的一幕,令人撼動。阿遠的母親和阿嬤辛苦地隱瞞父親慘死的真相,母親和丈夫一樣普愛世人,是鎮上最優秀、溫柔的助產士,不辭遠近,不論對象,為各種族群的產婦接生,樂享迎接生命的喜悅。她選擇掩蓋過去,把陰霾掃除乾淨,和婆婆一起,只說父親到日本做生意,很難得地把兒子教養成一個「健康、有思想,還能拉小提琴的少年」,一個五育發展並全的優異穩重、健康快樂的少年。小說的視點全在少年阿遠,適度的模糊仍能讓人體會未曾著墨的母親和阿嬤的辛酸;揀選受難遺腹子身世的揭祕是阿嬤臨終的時刻,也是無懈可擊的情節安排。
少年阿遠的尋根究柢,藉由阿裕伯、宛真照相館攝影師林先生、豆腐店的阿梅姨拼組了父親的形象,其中還包括了少女樓婷父親提供的線索,照片、眼鏡、懷錶、鈴鐺等遺物串起一幕幕的情景,談的人不勝唏噓,還不忘點撥少年如何對應現實,調理情緒。樓先生收藏石頭,為撿寶石而常至祕魔岩下留連,因而差點被歐陽臺生丟擲的石頭砸中,因而有邀約三少年來家中談話,提到撿過眼鏡、懷錶而終歸林桑收藏的一段環節。樓婷登場,「是攔路女劫匪」,寫得活潑生動,出人意表;後文進展,更讓她呈現少女早熟的溫柔和厚重,她成為少年三人組的知音以及困境調理師。林桑複製王名鏡醫生讓患者/來客提起鈴鐺叫喚,意義深遠。他接見阿遠初時的戒慎、展示保管遺物的周全、說明父親的各個面向的人格特質,提問:「你想演出『王子復仇記』──王先生的兒子要復仇?」「王子」的歧義有著李潼慣常的詼諧,問題的複雜程度超乎少年的理解:「你想找下令人,還是執行命令的人?找出造成這個命令的人,還是造成這種時代的所有人?」這麼嚴肅而又龐雜的問題,14歲的少年如何面對?真怕傷了孩子,他開示:「有些事情,需要年齡增長,體驗深刻後,才容易了解。阿遠,你可以試著慢慢來。」
在阿遠追尋父親死亡真相的過程中,還面臨到友情微妙的考驗,一起成長的好友歐陽,父親是外省士官,曾經從事情報工作,這個慈祥、能做好吃的蔥油餅的歐陽伯伯,現在看來簡直就可以概化為殺父的仇人;毛毛是中美混血兒,參加越戰的加州黑人憲兵華盛頓先生,並不知台灣有他的骨肉,從事特種行業的母親,給了毛毛新爸爸,也是外省老士兵,阿遠也怨恨。但這些怨恨,並沒有具體的描摹,只是微妙地使阿遠表現出異常的行動。毛毛被風塵女郎當面捅破黑人的血統之後,有了尋父的歷程,茫然地探問,渺渺地期盼,也讓毛毛展演了異常嚇人的在祕魔岩上倒立、恨不得墜海成為化石的行為。妙的是歐陽與樓婷及時趕到,竟毫不思索打了阿遠一巴掌。好朋友應該互相呵護的,阿遠怎能眼睜睜地讓毛毛這樣冒險胡來?殊不知阿遠與毛毛都為父親的缺席而深陷痛苦,歐陽的巴掌順理,但「殺父凶手的兒子」這麼做卻絕不能被阿遠原諒。歐陽臺生事實上也有煩惱。外省老爸和客家媽媽的結合大致和諧,但勤勞的媽媽講著三七五國語因而沉默少言,歐陽爸爸間斷性的失智錯亂已影響到工作與生活。揭開歐陽家隱憂的序幕,是由軍眷配給車在荳蘭橋撞歪打橫寫起。先引出巧遇被阻擋行路的阿梅姨,她講述了王醫師可能因為三位外省患者士兵好意相幫,並沒有死去,而是由船舶接應逃亡到日本博多,並娶妻生子。阿遠情緒憤激,騎車衝離油漬與粉渣黏滑的橋面。當阿遠見到有人幫忙收拾凌亂現場時,他怨恨外省人的潛意識連帶嫉恨眷村配給,「他們這麼好命,我還去幫什麼?」接著他來到歐陽的眷村,看到這部車頭撞壞的車子正在發放配給。他想詢問歐陽伯伯什麼事情吧?卻見證了老人前後迥異的心智。歐陽不諱言父親的異常,只記著「保密防諜」,胡亂檢舉;連歐陽寶愛的老黑狗庫羅也因「咬回來一張空飄傳單,說牠是匪諜」被打死。(「庫羅」是日語「黑色」的音譯,這部小說中的臺語方言「海湧」、「公親」、「答嘴鼓」、「胡蕊蕊」、「虎鼻獅」等等的運用同樣傳神。)和歐陽一起探視「被大砲轟擊的第八號地道」,詼諧而刺激,刻畫了戒嚴時期山區許多軍事禁地的特殊地理風貌,和歐陽父子的故事串接得極其自然。
貯木池舢舨木上的小提琴波麗路舞曲和一場地震,安排得別致;阿遠的心靈創傷,經由樓婷寬厚體貼的撫慰,得到了紓緩。最後一章「在悠遠的鐘聲裡等待日出」,中元節四位好友在祕魔岩遠眺,阿遠體悟到:毛毛藉著愛說笑,讓苦日子容易過去;歐陽也懂這個道理,自己還要多多學習。大家唱歌,他拉起小提琴伴奏。毛毛仍唱悲涼的〈老黑爵〉,阿遠也唱了胡適作詞、自己編曲的〈祕魔崖月夜〉。「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原本可能意指「情人」的「人影」,在《我們的祕魔岩》裡明顯替換成了「父親」,仍然餘音繚繞。這部關涉人權,討論成長、反思的少年小說,意涵繁複而深蘊,布局令人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