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鵝：評蔡宜容《癡人》（2011/10/07）
作者: 臺灣師大國文系副教授 徐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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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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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學的課本上讀過〈與宋元思書〉：「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那是我認為最美的一篇山水文字，原來寫的正是富春江。在大學中文系的課程裡，我又讀到了謝靈運的〈七里瀨〉：「羈心積秋晨，晨積展遊眺。 孤客傷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耀……」，當然還有蘇軾的〈行香子〉：「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據說七里瀨就是東漢時不願做官的嚴子陵釣魚之地。
元代畫家黃公望在1350年就在富春江畔完成了〈富春山居圖〉，後不幸遭逢火劫而分為〈剩山圖〉和〈無用師卷〉，未料契闊多年的畫作，今年竟能於臺北故宮重逢，六月到九月的藝文界掀起的是一陣黃公望熱。這樣的藝壇盛事坊間湊熱鬧的作品亦不見少，不過我讀來最有興味的，卻是蔡宜容寫給孩子看的《癡人》。
《癡人》是一部很高妙的作品，講的是〈富春山居圖〉的創作背景及遭火之事，藉由呈現畫家性格來理解畫作的內涵。全書不僅有故事，書後也附錄了相關人物事跡的介紹，繪圖也別具一格地清新，可以說是一本面面具到的好書。
〈富春山居圖〉「創作背景」這一段的故事，是以七十餘歲的黃公望與十四歲的碩人結為忘年交的過程為主軸；「遭火之事」則透過六十五歲的吳問卿與十四歲的醜兒這對主僕的祖孫情來呈現。我認為作者將故事分說兩端，一方面固然是歷史事實如此，但作者很可能是是藉此隱喻〈剩山圖〉和〈無用師卷〉的分合，因為在故事的後段，清代順治年間的醜兒，無意中看到了黃公望在元代至正七年的題跋：「碩人小友為念」，於是兩段故事就這樣巧妙的匯合在一起，真是使人會心一笑的安排！
〈富春山居圖〉全長約七公尺，黃公望興到筆隨，大約花了四年的工夫才完成。中國卷軸的畫在空間上並不同於西方的定點透視法，而是隨著畫家的移動而有不同視角的散點透視法，〈富春山居圖〉亦是如此。而《癡人》這部作品，很妙的是她全書中也用了四個不同人的觀點來建構出整個故事，也就是用了〈富春山居圖〉「散點透視」的藝術技巧來寫它本身的故事，這一點實在必需佩服作者的巧思。近世寫作往往以西方的定點透視為主流，強調敘事觀點的統一，而蔡宜容輕易地便打破的這個小傳統，全書不僅章法不亂，同時讓故事變得更生動有趣，因此可說這不僅是一本介紹名畫的作品，其本身豐富的文學趣味亦值的細品深思。
《癡人》講的是「癡」，「癡」不是智力上的愚笨而是情感上的執著。黃公望固然號為「大癡」，但臨終時要拿智永〈千字文〉及〈富春山居圖〉陪葬的吳問卿，才真是「癡」的代表。無法割捨所愛便有無盡痛苦，「老病已全唯欠死，貪嗔雖斷尚餘癡」，吳問卿的纏綿悱惻使人震憾。然作者用「大癡」的灑脫磊落，對照出了吳問卿的優柔執著，一如畫中分明的黑白，在晦暗與清明中襯托了生命與情感的況味。《癡人》一書除了歷史故事，往往也提出了不少辨證，使這幅畫及這個故事，有了迢遞的層次之美。其中我覺得最有趣的乃是其中對「雅俗」的討論。
《癡人》一書中引錄明代「孟椿堂主人」批評黃公望於〈空山雪霽〉圖卷上題「蔡家油餅，笑傲北市三代」等文字「忒殺雅興」，作者假借醜兒之筆反過來批評「孟椿堂主人」是「前朝俗物」。這個觀點十分有趣，錢鍾書專門討論過「俗」的問題，他認為「過量」即導至俗氣，油餅日常可見，在文士眼中不免為俗物；然雅的過頭，處處矯揉造作，則更是俗中之俗，也就是《儒林外史》中所謂：「雅的這樣俗」！因此黃公望寫油餅之事於〈空山雪霽〉之上，其真率之處淘洗了人世過量的虛矯，反而是真雅。作者看到了黃公望這一點，並輕輕在故事中詼諧地寫出來，真可說是黃公望的知音了。
現在太多兒童或少年文學不免很俗氣地傳達一些正面的教育內容，因而拖累了作品本身的文學性。我覺得《癡人》一書清簡得宜，並不刻意說什麼，但許多美感經驗已在其中了。尤其作者文字佳妙，略摹古人口吻情性皆絲絲入扣，而寫意之處更是空靈，蘇軾有一首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據說惠崇的畫本無河豚，那是蘇軾加上了自己的想像。《癡人》中也寫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富春山居圖〉畫面上有幾隻鵝呢？十五隻，但醜兒說在夢中數的很清楚是十六隻，「有一隻藏在岸邊的水草裡，夢裡才看得到。」讀到此處，我覺得這是真正的少兒文學，一幅畫要怎麼欣賞，一個故事要怎麼解讀，一種生命代表了什麼意境，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像畫面上找得到的十五隻鵝那麼明確，但也可能是那頭藏在岸邊水草中的鵝，孩子的夢，可能才是心靈最真誠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