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常常有人問我幾乎類似的問題:「我想參加波隆納圖畫比賽,可是我不會畫像你一樣的細密生態畫。」「我會很多技法,可不可以張張不同?」「可不可以兩種分類都參加?」......通常,聽到這類的話題,我都只能面露傻笑,然後回以「那你就依照你喜歡的類別,盡力吧!」而草草結束對話。
為什麼我會表現出一副似乎事不關己而有些不以為然的態度?因為提出這些問話的插畫愛好者或圖畫書愛好者,雖然眼睛充滿熱誠、語氣頗有雄心壯志,卻完全不清楚「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主辦單位的分類範疇,我又不能像歌仔戲表演的那樣,用手比劃再搭配鑼聲三響,或者利用一杯咖啡時間,便能讓對方稍加明白主辦單位的意圖;另外在基本上,這類問話已經暴露了數個錯誤的觀念:
一、「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不是比賽誰畫得比較好的「圖畫」比賽,而是以徵選已經或者未來可能出版成書的「原作」為目的,換言之,就是評審團著重的是五張圖畫連合結構的故事「題材」,而不是繪畫技法的高低,若是抱著參加圖畫比賽的想法報名參加,一定不會達到預期的收穫,無論作品畫得多麼的優異!
二、「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的範疇不是只有細密生態畫,生態畫也不一定要畫得很細密,才稱得上「生態繪畫」!我只是比較龜毛,想畫出照片無法表現的空間與畫法,跟「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的宗旨無關。另外,近幾年的「文學類」作品,畫得非常寫實、精緻的畫者大有人在,所以不是參加「非文學類」組就要畫得很細密,更不是「文學類」組便可以鬼畫符。
三、「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主辦單位將世界的圖畫書粗分文學 (Fiction) 與非文學 (Non Fiction) 兩大類,所謂的 “Non Fiction”,不是單指生態、圖鑑類別圖書,甚至知識類圖畫書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環。
我覺得不管想要參加哪種類別的比賽,參與者是不是應該先弄清楚比賽內容、規定、範圍⋯⋯而不是想當然地賦予片面揣測?何況這個競賽到今年為止已將近五十年,坊間亦有原文或翻譯的專刊畫冊出售,經濟許可的範圍,是不是買本回去稍微研究一番;如果覺得專刊畫冊太貴,拜全球網路化流通迅速、方便所賜,亦可上網搜尋相關資訊,甚至向該網站版主提問,也是不錯的選擇,而不是把疑惑放在心上,任由它肆意地在腦中擴散,似是而非地帶給自己更多假象的誤解呢?
1989年,徐素霞以臺灣人身份,首度以《水牛與稻草人》的作品入選「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相信在那個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曾經猶如曇花一現地轟動一時。然而這是一個怎樣的比賽、如何參加、怎麼報名......或許在當時的圖書插畫界引起不少討論與關注吧?可能亦有不少意氣風發的插畫界人士,蓄勢待發地準備一鳴驚人,不過時光如梭,十年一晃而過,除了1991年陳志賢以《長不大的小樟樹》作品再次入選的訊息以外,從報章雜誌或者坊間座談,查不到任何關於「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的訊息或動態,只是陸陸續續傳出某家出版社旗下的插畫家,在1992~1996年之間,差不多每年均有人入選,這種情況不得不讓人心生疑竇:為什麼資訊不明的年代,這家出版社旗下的插畫家可以連續入選?他們從何處取得資訊來源,還是出版社特別投入,所以資訊取得容易?那麼出版社為什麼不公開訊息,即使只是公布主辦單位的基本資料,讓更多想要與國際接軌的圖畫書工作者都能參賽,不是更好?
我相信在那個年代,外語不佳的多數圖畫書工作者,要他們提筆書寫一份文辭並茂的申請信,簡直比登天還難吧?!何況各個插畫工作者視作品如自己所生的孩子一般,對於寄件到遙遠的義大利可能產生的未知數,充滿疑惑與不安。不過後來這家出版社在臺北中正紀念館舉辦了一次「波隆納童書原畫入選展」,同時釋出索取簡章的消息,真是造福鄉里行為,令人感動!
1999年,我曾經打過數次電話去這家出版社,請求惠賜報名資料(在那個年代,還是用紙本報名表),可是電話中虛應故事地說沒問題,實際卻猶如石沉大海地度過兩個多月,就在即將報名截止而準備放棄參賽的當時,無意間在作家謝武彰先生家中聊起此事,他二話不說地拿起電話撥給曾經入選的陳志賢先生,然後事隔兩天,我收到一份裝著厚厚的簡章與報名表的掛號信件。
興沖沖填妥資料、包裝作品,再委託附近的郵局發送出去,接著開始過著漫長的等待日子。有一天晚上,忽然接到主辦單位打來的電話:「您寄來參賽的作品,報價超過許可範圍,現在卡在米蘭機場海關無法提領,若要繼續參賽,請支付65歐元,我們可以先代付;若不願支付,則將原件退回。」天啊!作品都已經搭飛機送到義大利了,只差一小段路程就能參賽,怎麼在這種節骨眼出狀況?又怎麼可能因此退縮?爽快答應付錢後,又是一段漫長的等待。
意外的是,竟然入選2000年非文學類組了,當然有點小高興,至少證明自己的畫還可以見人,只是過一段時間收到畫冊專刊時,翻到介紹我的專頁,整個臉都綠掉了,上面的國籍別竟然印著「China」,可是我在報名表單上,明明寫著「Taiwan」啊!
經過數天考慮,拿起電話撥給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希望該單位可以幫忙處理,等了很久,換了好幾人接聽電話,終於有個嬌滴滴的聲音輕柔地給了明確答覆:「我們和義大利沒有邦交,無能為力,你自己打電話去講吧!」忿忿地摔了電話,心底咒罵了數句:「我、我到底是哪一國人?每年乖乖繳稅供養的政府行政單位人員,竟然能力不足以處理我私人小事?喔,親愛的行政人員,雖然這是小事一樁、也不過是幾個英文字母排列不同,卻也可以視為推廣臺灣在國際圖書界的能見度機會啊!新聞局不就是處理資訊的單位,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白活了!」
不爽到了極點,發誓還要再入選一次,然後親自去波隆納領取畫冊專刊,如果上面還是印著「China」的話,當場大鬧一番,看看這個沒有邦交,卻又容許我們這種亞細亞的孤島人士參賽的單位如何處理!
2006年,來自世界各國3400餘位插畫家,共聚一堂競逐,其中,臺灣插畫家共有九十二名參賽,竟然一舉入選六名(我是其中唯一的非文學類),怎不令人振奮?報章媒體大肆報導,連我們親民如子的行政院新聞局也撥打電話,邀請我去參加局長的摸頭記者會。
在記者會前半小時,我們一行六名入選者,被安排在一間招待室,某科長先來打招呼,然後是某副處長進來,坐定後,先是象徵性地恭維幾句,接著說:「你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沒有?」(意思是有事,現在說清楚;等一下記者會上,別亂放炮?)看看周遭眾人充耳不聞,我忍不住開口:「副處長,可以請一個人、一張桌子、一臺電腦,收集全世界知名的比賽辦法,公布在貴網站,讓有心參賽的人士參考嗎?」該名副處長正眼不瞧我一下,悠悠地說:「我們都很忙。」我說:「可是搜尋資料又不需太多時間,而且你們願意幫忙的話,翻譯成中文網頁,供大家參考,不是更好?」這時,該名副處長才睜開眼睛看著我:「都是你們企業跑在前頭,政府單位跟著做的呀⋯⋯」當時,我氣到七孔冒煙、滿臉通紅地差點翻桌走人,原來這就是我們吃肥肥領薪水、裝垂垂不做事的政府官員心態!?我不是要求對我個人特別待遇,而是希望給後進與國際人士競爭的機會,這種事情本來就是政府可以做、必須做也能做到的事;過去沒留意,而讓一屆百姓當場提出要求,已經夠丟臉了;知道後,還好意思推拖諉過,真是可惡至極!
我懶得再理會那名公務人員,在回家路上晃進書店,買了兩本關於網頁製作的書籍,然後一邊照著書籍學習網頁製作、一邊把東京都板橋區立美術館的日文「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網頁翻成中文,並且與原英文網站稍作比對,花了十二天時間,就把中文網站(http://tkbi.myweb.hinet.net/)上架了!真的有那麼困難嗎?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網站推出大約一兩個月後,新聞局的官員竟然主動打電話來:「邱先生,你那個波隆納中文網站作得很好,可不可以讓我們的網站連結?」呵呵呵,我實在對這個公家單位厭惡到極點,懶得多說:「隨便啊!」就立即掛斷通訊。
開站至今,歷經七年,辛苦翻譯的資料有被整版或者局部盜用的事件發生,只能自我安慰當作多份讓國人認識「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的推廣;也有版上提問,一起徹夜針對問題解決的趣事;更有年輕一代寄來作品附加檔,不恥下問請求幫忙指教的感動......然而,年年的報名人數,均在80~90名左右,卻常常只是一名入選,更甚者是全軍覆沒的悲劇,看著這麼一批批奮勇闖天下的不認識插畫者,他們的熱誠,讓人相形充滿懊惱與愧疚!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會導致全軍覆沒、只入選一二人?我可以幫助後進什麼?
當初基於憤怒所設立的網頁,真的有幫助到後進嗎?還是我肆意地揮霍、摧殘後進的夢想?
這兩年,忙著投入圖畫書的創作,也忙著蜻蜓生態調查,而蜻蜓調查時間又與「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報名時間多所重疊,所以網站訊息沒有重大更新,不過關於如何讓更多參賽者入選、找出落選癥結,並沒有因此停頓!
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與思索,結論是:
一、我們如果想要再次進軍「波隆納國際童書原畫展」,並且開出漂亮的成績,不但必須重新審視所設定的文學 (Fiction) 與非文學 (Non Fiction) 兩大類的範疇,以及和我們所認知的分類差距,如果無法理清這段差距,甚至讓更多因錯誤引導而已經先入為主的概念佔據年輕插畫家心裡,再怎麼熱誠、滿腔抱負,不過是換來退選的挫折。
討論到主辦單位的分類──Fiction、Non Fiction,不知是哪位先聖先賢把Non Fiction翻譯成「非文學」類的?這個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緒的名詞,到底只是依字面Non(非)+Fiction(文學)=非文學,還是匠心獨具的別有用心?不得而知,書籍本身不就都是「文學」嗎?不然有圖、有字的書籍應該歸屬哪一類?還有,誰說知識性書籍不能具有文學氣息?就以珍.威莉絲 (Jeanne Willis) 所著《蝌蚪的諾言》一書、李歐.李歐尼 (Leo Lionni) 所著《一吋蟲》也是如此,有人把它們歸屬文學作品,但是依我閱讀的感想,其中的生態知識並沒問題,既是Fiction亦是Non Fiction啊!
而在「文學」的樹狀系統下,再細分各種類別,因此,Non Fiction直接翻譯成「知識類」,不是更加簡單易懂嗎?只是在我們既有的認知裡面,知識類即是圖鑑、生態、美術、建築等具有某種特定知識解說的書籍,又與舉辦單位設定的Non Fiction比較,有些詞不達意。因此,我給於大膽的假設──Non Fiction=生活科學,也就是說,凡是與我們食、衣、住、行、育、樂等生活相關的題材,而且可能賦予出版架構的,都可以是「非文學」類的範疇。
這種假設是不是把我們原先認知的範圍擴大了許多,同時賦予更多的題材以及區域特色?這裡提到的「區域特色」,是泛指該國家或者地方性的特有行為、民俗采風、節日慶典、生態物種、地理環境,甚至以往某種生活、服飾、用具的演進過程。曾經有位年輕插畫家重新詮釋耶誕節的由來,畫得相當用心,構圖也非常完整,不過還是沒有入選,原因在於這個題材的原創不屬於亞洲地區,當然也無法和歐美各國相爭較,除非重新賦予新的內涵或者更具感動人心的結構,否則只能品嚐退選的苦果。
二、自從CG媒材的崛起,主辦單位順應時勢,於2005年左右開始接受此項電腦繪圖的新趨勢,而於2006年更換新理事長後,更是重新組織評審團至今,逐漸出現了兩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走向:
(1) 媒材多樣性
(2) 重視區域特性
以往的評審終極目的在於強調出版的可能性,因此評審團成員包含印刷相關人員、編輯、設計家、教授......等,都是該領域頂尖的人士,但是自從理事長更異後,評審團成員也有不同風貌的組合,以致逐漸出現向下挖掘年輕插畫家的趨勢。因此,媒材應用走向多樣性表現,而不像過往拘泥手工繪圖或者一、二種媒材,這也顯示了另一個有趣的現象,「實驗作品」多於為了出版而畫的「實用作品」。相對的,在媒材多樣性的驅勢下,CG媒材逐漸取代手工繪圖,甚至超越手工繪圖無法表現的領域,以致「技法」不再是評審團評分的重心(非常多很會擅用CG媒材的年輕世代,可能連素描怎麼畫都不會畫),而轉向重視地方特色的認知與表現。
時代不斷推進,主辦單位歷經四十餘年,其中不乏多少改變與異動,評審標準也悄悄地修訂;因此,我們必須有所應對,不能再故步自封地拘泥過去那種單打獨鬥的年代,而是應該學習日本、韓國一樣,由基金會、財團法人或者兒童文學學會出面整合,舉辦參賽座談、幫忙翻譯、集體報名、實際觀摩.......等組織戰略,讓更多年輕世代,能夠心無旁騖地走出去和世界接軌,並且重新審視自己對臺灣的認識,甚至重新創造新的文化;同時,讓更多世界的出版相關人士,看到臺灣文化的厚實一面。
本文取自「臺灣原創圖畫書研討會」研討會手冊,未經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