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世界》序言
在我們熟悉的諸如《睡美人》這樣的童話故事中,少女或者年輕女子在邪惡魔咒的作用下陷入了沉睡,直到勇敢無畏的英雄將她喚醒。而在本書的童話故事裡,情況並非如此。這些從世界各地收集的故事聚焦於成年女子,並且逆轉了青少年童話故事的情節。如今陷入沉睡的是國王,而必須喚醒他的是王后,只有王后才能將他們的王國從魔咒中解救出來。透過描述那些改變世界的女強人,這些故事與當今的女性密切相關。這些故事代代相傳,為尋求更深邃的意義、更充實完整生活的女性,提供機敏的忠告和鼓勵。
讀者可能並不熟悉本書所收集的故事,它們常被遺忘在圖書館陳舊的圖書集裡,就像被深埋的珍寶一樣。我透過閱讀了大約七千多個童話故事,從中挑選出以成年女性為主人公的故事,最終才把它們確定下來。在對每個故事進行重新敘述之後,我加以評論,以幫助讀者解讀它的象徵意義。女性主義者可能會感到困惑,現在由女性作者撰寫的關於童話故事的著述已日益增多,從蘿絲瑪麗・麥納德(Rosemary Minard)的《童話故事中的女性人物》(Womenfolk in Fairy Tales )或者安潔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老婦人童話故事書》(The Old Wives’ Fairy Tale Book ),到艾瑟兒・約翰斯頓・費爾普斯(Ethel Johnston Phelps)的《破衣爛衫姑娘和其他故事》(Tatterhood and Other Tales )和克萊麗莎・平蔻拉・埃思戴絲(Clarissa Pinkola Estés)的《與狼同奔的女人》(Women Who Run with the Wolves ),作為女人為什麼要閱讀一個男人所做的闡釋呢?一個男人的闡釋又能為這些故事增加些什麼新的內容呢?
我的建議:採取一個局外人的視角。我沒有與狼群一起奔跑過,但我從牠們的頭頂上飛越過,我閱讀了許多不同文化關於女性的故事。透過這種俯瞰,這片領地的特徵變得清晰;如果僅從地面上看,這些特徵通常是看不見的。女性故事中的跨文化主題為女性的生活提供了深邃的洞察。我做出評論的目的不過是推動反思和對話。但從根本上看,作為獨立個體的讀者一定要做出自己的解讀。
編織女性的故事
把有關女性的故事彙聚起來,很快就揭示了幾個顯著的特徵。第一是這些故事並沒有落入線性的模式。這個特徵一開始讓我感到困惑,因為心理學通常會將發展描述為線性的順序,所以我預想這些故事也會呈現同樣的順序。然而當我嘗試以直接的線性順序編排這些故事,從年輕的主人公開始編排到年長的主人公時,卻沒有出現連貫的模式。打亂順序也沒有解決問題,按照環形順序進行編排也不行。(1)最終靠著作家凱洛琳・海柏倫(Carolyn Heilbrun)、瑪麗・凱薩琳・貝特森(Mary Catherine Bateson)和娜奧米・羅溫斯基(Naomi Lowinsky)提供的兩個隱喻才解決這個問題:女性編織她們的生活,創造了一幅描繪了許多關切和活動的織錦;女性描繪她們的生活,創造了一支具有許多聲部和樂章的交響曲。女性的童話故事就像一幅織錦或一支交響曲,它們包含了以不同方式編織的基本主題,因此每一個故事都是獨一無二的。
女性童話故事的第二個特徵是:它們很典型地擁有許多主要人物,反映出傳統女性對於多種關係的關切(相形之下,男性的故事具有較少的主要人物)。女性的故事還以極敏銳的洞察描述了其中的人物,對男性的發展任務也表現出令人驚異的清晰。儘管如此,這些故事並非期待人們指望女性去照料男性。恰恰相反,當女性的故事涉及男性的發展任務時,反而是在迫使男性清醒,並開始建構出與女性更深層、更平等的關係。由於女性的故事聚焦於女性主人公,人們可以自然地推斷,這些故事緣起於女性講述者,然而時至今日,人類學家和民俗學家通常並不從女性人群收集故事。幸運的是,這一局面已有改觀。諸如琳達・戴格(Linda Degh)、蘇珊・卡斯克(Susan Kalcik)、瑪格麗特・約卡姆(Margaret Yocom)、凱倫・鮑德溫(Karen Baldwin)、唐娜・埃德(Donna Eder)、潘娜洛普・埃克特(Penelope Eckert)、克里斯汀・蘭戈利爾(Kristin Langellier)。這些民俗學家已經發現:女性往往以獨具特色的、相互合作的方式講述故事。例如,一個女性講述者可能會以一個男性老闆對她的挑逗來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另一個女性講述者可能會同情這個故事講述者,簡要地提及一個她遇到的相同困境。第三個女性講述者可能會論及第一個講述者在拒絕老闆的挑逗時是多麼勇敢無畏。第四個女性講述者可能就會在要求第一個講述者繼續講下去之前,講述一件關於她本人所遭遇的性騷擾經驗。在某種意義上,這故事講述者就是一群女性。其結果就是一個擁有眾多不同主題、眾多視閾和眾多人物的故事,這也正是女性童話故事的特徵。
女性講述者在講述過程中的角色轉換,特別清楚地表現在母親和女兒之間的講述,她們通常以二重唱的方式敘述。這有助於揭示女性童話故事的第三個特徵─故事通常包括幾代人和幾個生命階段。典型的是,這些故事起始於一個年輕女孩,她出嫁了,必須適應婚後的生活。由於同時涵蓋少女時期和成年期,女性童話故事反映了一種包容的、全面的精神;這正是男性童話故事所缺乏的。後者要麼只涉及少年時期,要麼就是中年歲月,或是老年時光。
顛覆性
女性童話故事的第四個特徵是它們具有顛覆性,以多種微妙的方式拒絕那些敵視女性的傳統習俗。遇到這些煽動性主題時,我擔憂的是,我是否對細節進行了過度闡釋。但隨著對越來越多的故事進行分析,那些顛覆性的母題變得越來越明顯了。此時我讀到了由瓊.紐朗.拉德納(Joan Newlon Radner)主編的《女性的資訊》(Feminist Messages ),它描述了女性如何在她們的技藝、藝術和故事講述中傳遞隱藏的、全然不同的資訊。例如,在愛爾蘭,婦女在男性的葬禮上按照傳統習俗吟唱哀歌,但這些婦女時常會加入對死者的尖刻譏諷。由於婦女被認為可在悲傷時進行狂野的宣洩,男人便不被允許去指責婦女的唱詞。女性的童話故事就反映了這種巧妙的挑戰精神,因為女人通常是在非正式的、私下的聚會(家庭成員和親朋好友)中講述故事,這樣的場所,她們能夠敞開心扉,如此一來,女性的故事就像夢一樣,呈現了傳統社會所壓抑或不屑一顧的真理。
女性童話故事表現女性如何走出逆境,重新獲取在這個世界上的恰當位置。這種傳達並非癡心妄想,它們具有烏托邦特徵,表明女性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而不僅限於傳統的角色。安妮斯.普拉特(Annis Pratt)、愛琳.內爾(Irene Neher)、菲利斯.拉爾夫(PhyllisRalph)、西格莉德.魏格爾(Sigrid Weigel)、凱洛琳.海柏倫,以及其他的民俗學家,已經向我們表明,女性作者在為她們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構想幸福的結局時,存在著困難,因為社會傳統習俗具有強烈的壓制性。童話故事直接透過無意識進行講述,對這一文化限制提供了解藥。
這就引出了女性童話故事的第五個特徵。這些故事不僅僅具有心理意義,蘊含著關於女性個體發展的洞察,也同樣具有前瞻性,涉及廣泛的社會和文化問題。它們為社會提供了父權制傳統以外的新典範。這些故事針對的是人類的心靈和社會。正如女性主義者所指出的:「個人的就是政治的。」然而在對童話故事進行的心理學闡釋中,社會的維度往往被忽略了。女性童話故事的前瞻性作用復活了一個古老的傳統。在為數眾多的美國原住民部落族群中,女人的夢被當作神聖的資訊,能為部落的重要決定提供導向。甚至在古希臘時期,儘管存在著強大的父權制觀念,女人的想像也至關重要。主持德爾斐(2)神諭的就是一個女人,她的預示性意象影響了從雅典到斯巴達的那些城邦所做的決定。女性童話故事保存了這一有關社會的智慧源泉。
作者說明
這本書花了八年多寫作,這還不包括收集故事的時間。對我而言,這些故事所呈現的真理名不虛傳,它們喚醒了處於沉睡狀態的我。為了理解這些故事,我閱讀了有關婦女運動的文獻資料,而在這之前,我和許多男性一樣對婦女運動是採取迴避的。但使我無法迴避的事實是,世界各地的女性童話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女性遭受放逐、奴役、屈辱、被迫失聲、攻擊、驚嚇、囚禁。於是它成了我第一次能夠在情感上贊同女性如此憤怒的原因。這些故事還表明,在憤怒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也就是女性在掙脫了壓迫性的社會傳統之後所面臨的任務。
雖然我將一再提及「女性心理」和「女性特質」,但我並非暗示它們是固定的、永恆不變的真實,也並不暗示它們適用於所有的女性,或說它們只適用於女性。而且我對於在何種程度上「女性特質」(the feminine)或「女性心理」(the feminine psyche)是生物性的,或文化性的,也無定論。
本書的結構
從收集的林林總總的女性童話故事中,我挑選出最具有代表性的十二個故事。有些是人們熟悉的故事變體,諸如《美女與野獸》、《普賽克和小愛神》,或者《失去雙手的女人》;我也特意挑選了我們不熟悉的故事,以來自不同文化的故事彰顯女性童話故事的廣度和深度。本書中的故事分為五個部分,每個部分表現一個主題。第一部分表現的是通常為絕大多數文化所界定的「權力」;第二部分表現的是女性的「智慧」,這種智慧往往受到社會的忽視或壓抑;作為女性的庇護所和癒合之源的「大自然」是第三部分的主題;第四部分聚焦於「姐妹之情」這一古老的主題。剩餘的部分歸納了前面各部分所呈現的主題,講述了女性與男性的和解與溝通。
最後要說明的是,女性童話故事包含著挑戰和希望。這些故事從祖母傳承給孫女,企圖揭示的是:女性如何重振她們的智慧和力量,將世界從漫長的、壓迫性的沉睡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