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美好的家庭神話 ──《諾和我》導讀(2011/09/05)
長久以來,兒童與青少年文學作品不遺餘力歌頌家庭。小主角流浪在外,象徵他(她)們正在追尋自我意義,是進行中的情節,亦是令讀者揪心的掛慮;小主角一旦重回家的懷抱,意謂自我身份獲得確認、讀者卸下擔心,小說也圓滿落幕。不過弔詭的是,文本越是強烈放送家庭乃未成年者不可或缺,越是凸顯此訊息中的意識型態運作。近年來與兒童/青少年相關的文本,從童書《哈瓦娜的旅程》乃至前年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的《貧民百萬富翁》,越來越多作品挑戰、質疑、打破長久以來人們深信不疑的家庭神話,而《諾和我》也是一例。此書是一則揭露街頭兒童/遊童(homeless child) 的寫實故事, 也是打破美好家庭神話的社會批判之作。不過,如果家與父母不再是提供兒童身心庇護的保證,離家也並非就是問題的解套,從書中遊女諾的遭遇,可以瞥見街頭生活殘酷無情,儼然殺戮戰場;而家庭的現實即便無法盡如人意,依然阻止不了人們對它的憧憬和想像,《諾和我》書中實際的遊童諾與心理層次的遊童如敘事者盧、同窗盧卡斯,都在離家與居家之間猶豫、擺盪;因為放棄家庭的代價甚高,書中甚至出現為解決諾被趕出盧家之後的居所問題,兩位年輕人突發奇想將盧安置/暗藏於盧卡斯家,這段情節讓我們看到由非血親的同儕,而非父母、子女所組成的另類家庭可能,雖然這個實驗計畫因家庭結構和功能太過簡單脆弱僅曇花一現,但亦不失提供一帖藥效短暫、但藥程蘊含無限創意和想像可能的解方。回歸「家庭」此一複雜問題,故事結尾並未提供天真、簡便的解答,不過倒是揭露許多關於家庭制度的問題,甚至直指美好家庭門後的矛盾和虛偽,供讀者思索。
本書在揭發家庭神話假象的同時,也嘗試具現支持家庭神話背後那股強大的力量。盧父是其中一員/元。盧的父親是擁護家庭制度霸權的代表,他戮力維持這個家的完整與運作,從人性和父職角度而言無可置喙、甚至令人感動,不過盧父對於家庭概念的堅持,也讓他看不見、容不下、見不得其他任何抵觸或威脅家庭制度的干擾,並透過驅離、鄙視與邊緣化等強烈排他性的舉措與言詞嚴苛執行、強化、鞏固家庭的概念,而諾就是他驅離的對象。盧父曾嘗試接納諾,將其收編家庭,無奈諾的行為短暫符合家庭遊戲規則,但不久便開始脫序,此時,盧父對女兒說:「如果諾不尊重我們的生活方式,如果我和媽媽覺得她對你會有不好的影響,她是不能留在這裡的……」比言乍聽有理,但話中盡是家庭霸權的立場,備顯冷酷絕情。而學校的馬藍老師則是另一名主流意識型態的維護者,這位老師的執教態度和教學言論看似無涉家庭,但他只從學科表現論斷學生、並數度公然羞辱挑戰規範、權威的學生,卻絲毫不在意、不關心臺下學生的家庭背景、幽微心聲,馬藍老師即便評論往往一語中的、亦堪稱良師,但看在學生和讀者眼裡,表現更像丑角一名。
面對強大的主流意識和家庭霸權,尚未成年的兒童與青少年好像幾乎無處可逃,因為脫離家庭的結果很可能就落得諾的下場,但書中關於角色的細節刻畫,又透露出人們依然有抗拒權威、扭轉現況的可能,而這也是我個人在讀這本小說時,很感興味的部分。書中的盧平日喜歡作各類實驗自娛,舉凡駐足火車站觀察人群、鑽研法文語法、收集和比較各種冷凍食物的外包裝、製作充滿現代裝置藝術概念的花環,不一而足;而盧卡斯儘管常在班上被馬藍老師罵到臭頭,卻能徜佯在自己喜歡的另類樂團音樂中,並憑藉豐富的想像力編織故事、突破現實藩籬;至於諾,她面對每日追逼的現實困境的作法則是讓頭腦放空、停止思考,讓時間暫停。體制的
強大規範儘管壓得人喘不過氣,但這些青少年各有其成章或不成規的應對妙法,也是他們生存的對策與創意。
闔上此書,有感動也有無奈,但就像書名「諾與我」所示,諾乍看似被賤斥的對象,但諾與盧實則一體的兩面,而且諾是更具形的主體。我記得曾在《海拉細胞的不死傳奇》書上讀到一段話,或許可以作為我們對於《諾和我》書中兩位女孩的理解:「我們絕不能將任何人視為抽象的客體,而要將他看成一個小宇宙,有自己的祕密,自己的寶藏,自己痛苦的來源,還有專屬的勝利。」(P .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