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讀小說：真正的老師是不會報復童年的！

文／上海師大中文系教授  梅子涵

女兒翻譯了這一本小說。我快樂地閱讀著她的譯文，也快樂地閱讀著這個特別的故事。這個法國的羅伯特，這個法國的小學老師，真是日子過得有些荒誕，有些分外費勁了。寫這個故事的作家，他一定是想把最讓人受不了的童年惡作劇統統都給羅伯特一個人，讓他一個人代替所有小學老師經受，然後讓他一個人代替所有老師報復。
    37個學年，我們的這位羅伯特忍受了，度過了。這是很不容易忍受和度過的，所以我們就知道了他是一個多勝任的老師，是一個多好的人。我們在小說的第一頁就已經讀到了這勝任，讀到了一句句的是從心裡說出來的感激。從心裡說出來的感激是可以讀得出的。假裝鼓勵，言無真切，敷衍儀式，不是任何地方都有，不是任何人都有這習慣。在1999年6月29日下午4點45分開始的帝樂小學的這個儀式上，我們看見的是真實。看見了特別困難的忍受之後的終於勝任。你要明白，和孩子在一起，和活蹦亂跳，還沒有學會秩序學會規矩可是心裡的古怪念頭已經接連誕生的小學生在一起，而且是在一起漫長年月，那麼忍受，一次也不大打出手，就已經近乎於傑出，可以頌唱。
    所以，這樣的一個老師，這樣的一個羅伯特，你以為他真的會在這個感激的儀式結束之後去實行一個報復的計劃嗎？
    書中的故事裡是實行了，但那是幽默，是一個忍受了37年的老師的紙上談兵，紙上的攻擊，紙上對那些小淘氣的狠狠的懲訓，狠狠地讓他們嘗嘗味道，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狼狽不堪，什麼是體面全無，尊嚴掃地。這是一個穿著短褲在校園裏無地自容偷偷匍匐前進過的男人。這是一個美麗的婚姻被淘氣粉碎的人。他身高1米96，體重137公斤。你想想他的狼狽。想想他多少次捏緊了拳頭又多少次怎樣放開；多少次要破口大罵卻只能閉住嘴巴。現在他不當老師了，他告別了，他需要長長地出一口氣，於是，他紙上談兵，發動進攻了。
    這便是這一個故事的可能的讀法。這也是這一個故事裡的羅伯特，他的37年的做人和忍受，讓我們願意的一種理解。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放心地哈哈大笑，我們一點兒不要去想，這個老師怎麼可以這樣。
    那些羅伯特的學生們，那些淘氣鬼、小跳蚤，那些勒康、吉約、馬賽克毛毛，他們如果看見羅伯特的這些紙上談兵、大舉進攻，肯定也會哈哈大笑起來。不過他們也會慚愧。他們也會明白，小時候的惡作劇原來這麼討厭，而不是什麼多麼可愛。
    其實，他們早就慚愧和明白了。只是他們沒有機會正式說，這樣表達歉意。幸虧馬賽克毛毛有了這個機會，結果使得羅伯特精心設計好的報復行為減少了一次。
    童年的淘氣和惡作劇，往往不需要表達歉意。他們的長大，他們後來的優秀，就等於是證實。證實什麼呢？證實童年只是段落，不是全篇；人會長大，前面的事情只是遊戲；童年都是成年帶來，成年的人不能容忍那段落，那遊戲，那淘氣，那麼該責問的是，為什麼把他們帶來呢？何況，所有的成年也都只是來自童年，來自那前面的幼稚的段落。你也一樣過的！
    羅伯特真是一個很寬容很寬容的人，即使是他精心構思了幾十年的這個報復計劃，一旦遇上馬賽克毛毛一句懇求的歉意話，他就立即和顏悅色了。他就立即解甲歸田了。他就立刻又成為本來的羅伯特了。
    羅伯特是不會報復童年的。天下的真正的老師都不會報復。
    可是，如果天下的孩子，天下的學生，天下的淘氣包和小跳蚤們，長大了以後，也願意像馬賽克毛毛一樣，說出一句懇求的歉意，那麼也非常好。這歉意是詩。是這世界喜歡的一個迴響。
    退休的羅伯特和他的母親一定還住在岡貝塔大街80號。他們的身體一定都還非常好。
    只是，那輛黃色的老雪鐵龍2CV，羅伯特還開著嗎？我希望他開著。開著一輛老車的感覺是很安定的。這輛老車裡而且有他的三十七年。